2012年10月15日星期一

菟城旧话(连载二)

(二)《艺浪》黑画事件

七十年代时,菟城出了这么一件事儿,抓了个“反革命黑画集团”,这件事在当时的轰动挺大,有兴趣的网友可以到图书馆查一查当时(1974?)的报刊,应该有报导的。特别是菟城文化界的前辈人士,都知道这个“黑画事件”。但八十年代时不提倡“伤痕文学”,对评价文革主张“不争论”,所以这件事到今天已经很少有人知道了。但是这类事件如果再没人提及,就象文革武斗争中死了个人一样,成了无谓牺牲,永远的消声灭迹。有人会说,人家受害者都没作声,两旁世人不是多管闲事吗?我说不然,历史上发生的事件大部分都是社会问题,特别是政府行为,必须对历史有个交待,这个交待是对事不对人,是为了让后人接受历史教训,不再重蹈覆辙。所谓“不争论”就是不反思,但是不反思,坏人没受谴责,好人不能伸冤,就是对人类公义的践踏。作为文革一代人,有义务,有责任记载这些历史事件的来龙去脉,为后人留下点更详实的历史资料,不然就是良知失衡。当然,我这里讲的也仅是个人之见,但可以一个客观角度供人们记忆参考。

菟城为什么会有这档子事儿呢?这要从文革说起,众所周知,这场“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”,概括而言,是毛泽东亲手发动的,自上而下的一场“反修防修”的意识形态斗争,革“封、资、修”文化的命,以这种形式搞党内外大清洗,打倒“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”,不仅是对人的大清洗,更主要是思想大清洗,是谓文化大革命。“走资派”是搬倒政敌的理由,那么封资修是什么呢?概括而言,就是一切“非无产阶级思想”。但到底什么是无产阶级思想呢?恐怕“四人帮”自己也说不清楚,因为他们禁止人民追求“资产阶级生活方式”的同时,自己也一直在追求,是一种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双重标准。为了说明什么是无产阶级思想,那时候戏剧界搞了八个样板戏,电影界有“三战”,文学界也有样板,比如《金光大道》等等,这些文艺作品中高、大、全正面人物的言行,大概就是无产阶级思想的表现了。它们都是“不破不立”,“大破大立”“先破后立”的结果。

但是,美术绘画界一直没个象样的反面教材去破,因为那些“黑画黑书”,文革伊始就遭到了灭顶之灾,全都烧了。再说也实在是批不出什么名堂,齐白石的画你再批,也是花鸟草虫的小趣味,你非让他画伟大领袖,能行吗?他只能用借喻的手法,比如给毛主席祝寿,他就画了秃鹰苍松,象征英雄长寿。黄胄的画你再批,也不过是维族美女和几头驴子。张大千更不用说,跑到台湾去,已经是敌人了。有个石鲁,是最早画伟大领袖的(《转战陕北》)的画家,也被打成反革命判了死刑的,但不是因为画,是因为他创作了电影剧本《刘志丹》。至于更多的画家文革一开始就成了牛鬼蛇神,无一幸免,再批也是死老虎,没有批判靶子了。所以中国美术界的“斗批改”总是有点差强人意,那就要派个得力干将抓美术,这个干将,就是毛主席的侄女王曼恬。

王曼恬新官上任三把火,第一把火是批了李苦禅,第二把火是树了美术界的革命样板户县农民画,第三把火就是在全国展开批黑画运动。王曼恬是懂绘画的,正象江青会唱戏一样,所以也不能说四人帮搞文革是外行领导内行,但他们要的是艺术来充当工具为政治服务。什么是鲜花?什么是毒草?谁是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?谁是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?简单的说,就是亲不亲线上分,如果不是毛主席司令部的人,不肯充当工具,那么你艺术上再有成就,再受人民喜爱,也要被打倒靠边站,这才是文革的真实意义。这个李苦禅,本来是文革一开始就被打倒,“踏上一万只脚”的牛鬼蛇神,文革结束后,周恩来却为了外交需要“解放”了他,让他继续为外事部门作画,而没有通过江青来解放,所以江青很生气也没客气,就借批李苦禅敲打周恩来,意思是说谁也别想否定文革。

批李苦禅是黑画家,无非是他的画中没有毛泽东思想,没有工农兵形象,一片漆黑(国画以墨为主,“墨有六彩”能不黑吗?)国画这东西,从宋江至清,本来就是文人墨客士大夫阶层的闲情逸致,任伯年笔下的人物也没有几个工农兵。一直到了民国,经徐悲鸿的创新才算有了中西结合手法表现的工农兵形象。但人家老外欣赏的偏偏就是你中国画的“大写意”,就是喜欢你的大泼墨花鸟山水一团漆黑,这是没办法的事情。农民,除了春节写对联是不玩墨的,农民画大红大绿,格调低下,但它是大众化的民间艺术,但江青赞赏农民画的真实用心,并非在于农民画的雅俗,而是借下里巴人压制阳春白雪,用政治语言讲就是无产阶级专资产阶级的政。比如改造右派和反动学术权威,就是将他们全部“下放”到工厂农村,让工人农民专政他们。这时候他们还有闲情逸致讲民主谈艺术吗?不说是对牛弹琴,也是秀才遇到兵,有理说不清了。

回到正题,菟城这地方和全国一样,主抓意识形态的是市委宣传部,它的下设机构是文化局,除了主管报社电台电影公司剧团图书馆等宣传媒体,之下还有两个机构,一个是文联,主管正规的文化团体如各种协会,另一个是群众艺术馆,主管非正规团体之外的群众业余文化活动。再谈谈当时菟城美术界的大体状况,菟城是个国营大企业集中的城市,在计划经济体制下,每个大型国企实际上是个小社会,和部队一样,文化活动有它的独立性,各大企业都积极吸收社会上的文体人才并加以培养,成为企业的文化骨干,所以在菟城,美术界的人才(包括艺术院校毕业生),也大多分散在各大企业里,成了“业余爱好者”。而文化机构中的专业人员,虽然未必都有真才实学,但都是政治上可靠的党政干部。

邓小平曾有句名言说“大气候会影响小气候”,那么当时的社会大气候就是中央批黑画,各地也就有了批黑画的小气候。另外,还有一个重要因素是辽宁的特殊性,什么特殊性呢?即“辽(辽宁)海(上海)两地一线穿”,也就是辽宁和上海一样,都是文革在全国的样板,一直是紧跟“毛主席伟大战略部署”的。上海就不用说了,辽宁的一把手当然是毛远新陈锡联,所以在文革中,辽宁的小气候从来就是跟随中央大气候的。比如江青树了个反潮流样板黄帅,辽宁就立即出了个“白卷先生”。再到下边的各市县区,也都纷纷以小气候跟随大气候,毛远新树了个柴春泽,菟城也立即出了个吴某某。

菟城这个“反革命黑画集团”,其实也不是什么集团,就是三个业余画家自发的小沙龙,那时候除了《人民画报》《解放军画报》,普通老百姓已经看不到别的画册,更看不到“封资修”内容的绘画作品,这三位画家就把自己平时的习作整理了一下,剪贴装订成与《人民画报》同样规格大小的《艺浪》画报,也没有出版权利和印刷能力,都是手绘的,因为三人都是学工艺美术的,所以画册装订的很专业,很精美。就这样“出版”了十多期,每期只有一册,都是绝版。他们三人搞这个《艺浪》,就是给人看的,所以在美术界的圈子里传阅开了,类似于手抄本小说。人们已经看腻了“大寨铁姑娘”式的工农兵形象,文化生活也单调贫乏到了极点。饺子好吃,上顿吃下顿吃也不行,这时候窝窝头就是美食了,况且是让你天天吃窝头呢?所以《艺浪》无疑是令人耳目一新,让阅览过的人爱不释手,也就产生了影响,不啻于死水微澜。

不排除画家们有表现自己“显大眼”的意图,再说人类艺术家们,本来也就是靠表现自我来传播文化的。但是俗话说言者无意听者有心,有些事情你可能不在意,但有人会在意。比如《水浒》中害宋江的那个黄通判,就是这种“有心人”。宋江与黄素不相识无冤无仇,黄为什么要害宋江呢?第一,黄虽然是个小官吏,但也是国家干部,他要忠于朝廷,这是统治者的阶级本性决定的;其二,揭发检举宋江这个现行反革命,是立大功,会升官发财,这是坏人的邪恶本性决定的。于是一些类似黄通判的有心人看到了这些画册,就打了小报告反映到上头去了。但问题恐怕还不止于是“有心人”的“阶级斗争弦繃得很紧”和他们升官发财的欲望,还有嫉贤妒能这个中国文化人的通病,文人相轻,自己技不如人时就得红眼病,特别是在名利攸关的事情上,表现的最为突出。批《艺浪》,既然受命于市委宣传部,也是有个班子的,但这个班子和历次政治运动中的工作组不同,不再是上级指派的,而是“群众大批判”,是从各企业借调来的美工组成。“群众专政”是文革的一大发明,由群众来专政群众。“专政”结束了,打手们也就呼啸而散,因为是群众专政,就可以任意践踏法律,不仅受害者无从伸冤,官方也一推六二五:那都是群众干的!

因为社会上有批黑画这个大气候,报纸上电台上都在宣传,《艺浪》的画家们就嗅到了危险的气味,虽然《艺浪》上画的都是平常习作,无非是些静物啊风景啊人体什么的,但当时的宣传就是这些东西都属于“封资修”,觉得还是谨慎为好,就向圈内的朋友们回收这些手绘画册,在回收过程中却发现有几本被“传丢了”,找不到借阅者了,他们就感到事情不妙了,于是做出了一个愚蠢的决定,将回收来的画册统统付之一炬,这个举动无疑是给自己又加了个销毁罪证的罪名,再说这些作品都是多年积累的心血,“破四旧”时都没舍得烧,现在一把火烧了,岂不可惜?搞艺术的人都知道,艺术创作要有激情,灵感是偶然性的,是在特定的环境和心态下,或触景生情或有感而发,过了这个特定环境就不再有这种激情和心态,也就不会产生灵感,没有灵感的创作是没有意境,也没有生命力的。你让一个八十岁的老头子写爱情诗,肯定缺乏青春气息,词藻再华丽也不行。画画也是这样,特别是风景写生,时过境迁,同一个地方,再想画出它原来的意境就难了。所以说画家的每一件作品即使是习作,如果不是印刷品和复制品,都有它固定的思想,都是有灵性的,烧掉了,这些灵性也就一去不复返了,就象人不可能返老还童一样。

他们的画,为什么会引起当局注意呢?其实,引起注意的并非是黑画,而是他们组成了一个小团体,没有经过官方许可,并且这个小团体有扩大的可能,人民自由结社了,就会产生匈牙利那样的“裴多菲俱乐部”和波兰那样的团结工会,这才是专制社会的大忌。至于说他们的作品是黑画,倒不是因为有没有毛泽东思想和工农兵形象,而是因为所有的作品,没有一幅是歌颂在党领导下的中国人民幸福生活,全是“不健康的小资产阶级情调”。比如一些人体习作,其中有一幅《她俩不一样》,据说就是一位画家以他的妻子和情妇为模特,这在当时就是明显的乱搞男女关系,是“流氓犯罪”。更“反动”的是,其中有一幅《我的午餐》,画了一根大葱,一只空碗一双筷子,还有半块臭豆腐,午餐居然这么寒酸?明显是“恶毒攻击社会主义制度”了,至于大量的印象派风景画临摹,则是追求西方资产阶级自由。反正是一无是处,每幅画都“滴淌着资产阶级的毒汁”,都“揭示了阶级斗争的新动向”(以上都是当时的批判用语)。在那个思想者人人自危的年代,这些罪名已经足以构成现行反革命罪了,所以这三位倒霉的画家很快就被公安抓起来“收容审查”。

三人被收审后,在菟城美术界圈子里也展开了追查,凡是传阅过“黑画”的人都被公安传讯,被威胁逼供,恫吓说如果不坦白交待黑画内容,即以“反革命集团成员”论处,搞个鸡飞狗跳。而三位画家也立即被分别押送到天津的三个地方隔离审查。为什么送天津去审查呢?前面不是提到了王曼恬吗?天津就是这个王曼恬的老巢,她就是在天津发迹的,因为天津的公安批黑画审查黑画家有成果有经验,也因为辽宁的四人帮追随者有意巴结王曼恬,而且她是主抓全国美术的,就拿菟城这三个做了投名状送上门去表功了。这个王曼恬,说起来其实也是个悲剧人物,虽然是毛泽东的亲戚,但她的第一任丈夫居然被牵扯到胡风案里了,在极权社会,皇帝连谋逆的太子都要杀,何况只是个表亲?为此她想不通,还卧轨自杀过。但在文革时当上了天津革委会二把手(实际上的一把手),却迫害起别人来,给江青写了一封黑信,又制造了一起胡风案,株连了一大片无辜的人。随之,就被江青提拔到中央兼任国务院文化组党组成员,分管全国美术工作。四人帮垮台后她又想不通了,第二次自杀于狱中。

接下来是菟城各界批《艺浪》黑画,由菟城市群众艺术馆出面组织,办了个展览会,展出了《艺浪》的全部“黑画”,有人奇怪了,刚才不是说画家们把大部分黑画都付之一炬了吗?怎么又展出了全部呢?这里有文章:黑画家们在被审查期间,还有个“立功赎罪”的机会,就是全部复制出那些被烧掉的“黑画”,而且要一模一样,不许篡改。公安搞这套是有手段的,比如拿出几张照片,威吓他们,十几本画册早已记录在案,现在要的是复制品,如果有哪一张作假,和记录在案的照片不一致,就是负隅顽抗罪加一等。画家们哪经过这阵仗?能不老老实实复制吗?不过这个展览反而让更多的人大开眼界,比如女人体,文革时的青少年是从来也没看过的,而且也让同行见识了三位的绘画水平,绝非农民画可比拟。其实从“中毒”效果来看,这个展览会比那十几本画册起到的作用更大,什么作用呢?是官方意想不到的负面作用,和公布《五七一工程纪要》所产生的效果一样,这些“黑画”也引起了更多美术工作者的共鸣和不满,因为大家从学画那天起,一直也都在画这些东西,如果这些画是反动的,那所有会画画的人不都是反革命了吗?

黑画展览之后,就是批斗公审会,要求全市所有的美术工作者必须参加,怎么批斗呢?就是几个积极分子义愤填膺的发言,高呼口号,然后是宣布逮捕令,当场给三个“现行反革命分子”戴上手铐,押出会场,结束,散会!老实说,这三位画家,其实也不是什么名人黑帮级别的人物,都是社会底层为生存挣扎的草头百姓。其中只有一个是文化局系统的小职员R某,市图书馆的美工,其他两个都是“二轻局”属下单位的美工,一位是Z某,一位是W某。啥叫美工呢?就是各企事业单位中专职写写画画的工人,归属于工会,但还不算干部。二轻局,就是第二轻工业局,所属单位都是些五小企业街道小作坊,什么美术社钢锹厂酱油厂手推车社小印刷厂雕刻厂之类的,五花八门。可以说,他们和李苦禅的社会地位比起来,是砂子与石头的区别。李苦禅被批,他值,因为他荣耀过,显赫过,他被批或被抓,和胡风一样,不过是官僚被贬,荣辱参半,这是社会常态。而拿三个小百姓开涮,本来他们就处于社会最底层了,还要把他们贬到哪里去呢?所以说这个《艺浪》事件纯属扯淡,完全是个文字狱,是不正常社会的非常态。处理《艺浪》,也和镇压所有的“现行反革命集团”一样,目的都是杀一借儆百,禁止人民自由结社,特别是严厉禁止“地下刊物”。

后来“打倒了四人帮”,菟城文化界换了个新领导叫时锋,他上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为《艺浪》平反,这个平反会,也是在群众艺术馆召开的,召集了当年所有的参加批判会的美术界人士。会上有两种意见,一种是当年积极批判“黑画”的人士,坚持《艺浪》作者有“资产阶级思想”,只赞成摘掉“现行反革命”帽子,就是不彻底平反,留个尾巴,就象平反右派那样,是判重了不是判错了。另一种是当年对批判持消极态度的人士,赞成彻底平反,即全盘否定当年对《艺浪》的处理。这两种意见,当然有两种结果,前者是作者思想有问题,当局的处理是轻与重的区别,没有错误。后者是肯定作者的思想正确,行为清白,当局处理完全是错误的,这意味着对三人应该给予国赔,还有恢复公职,初发工资等等。毕竟好人是大多数,最后与会者的表决是彻底平反。应该说,主持会议的时锋讲话也起了主导作用,他是主张彻底平反的。这种事拿到今天,可能是好笑的,不过是画了几幅画而已,又没有什么政治内容,抓思想犯罪本来是典型的践踏人权,还扯什么平反不平反的?但是今天的人,之所以对荒唐年代的荒唐事件不理解不相信,根源也就在这里,现代人总是以现代思想去衡量历史,关公战秦琼,这种思维本身不也是很荒唐吗?后人哀之而不鉴之,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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